向無限的火車情致敬

緬懷前輩攝影家古仁榮先生(1929~2018)

我們所尊敬的古仁榮先生,以戒嚴時期鐵道攝影作品而聞名,在台灣鐵道趣味領域無人不曉,作品內容更包含許多有趣的民間寫實,是一位傳奇的前輩攝影家。不僅如此,他在1970年代前後,長年擔任日本鐵道同好、攝影家來台取材的嚮導,就在他風趣、熱情的帶領下,更搭起日本與台灣同好交流的契機與橋樑,具有跨國、跨世代的深遠貢獻與影響。古前輩於2018年12月31日辭世,享耆壽90歲,謹以三篇悼念文章,表達我們的懷念與感激。


圖/古仁榮攝,鄭銘彰選輯自《無限的火車情 : 古仁榮台灣鐵道寫真集》(中華民國鐵道文化協會2003年出版)
圖/古仁榮攝,鄭銘彰選輯自《無限的火車情 : 古仁榮台灣鐵道寫真集》
(中華民國鐵道文化協會2003年出版)

(文/鄭銘彰)

30年前一群隨著台灣政治解嚴當下浪潮,準備投入鐵道文化趣味研究的熱血青年,正在摸索進路迷惘之際,隨著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受到日本鐵道趣味研究圈朋友的共同指引下,古仁榮前輩用他的熱情指點了當時台灣鐵道文化研究黎明期的這一群熱血青年。

古仁榮前輩其實早就默默地搭起台灣的鐵道文化與趣味研究的人脈,1968年他就以旅行從業人員身份接觸了原信太郎先生、松本謙一先生、臼井茂信先生等至今在台日鐵道趣味研究界享有盛名的鐵道愛好家。以古仁榮前輩為中心,透過他安排行程與台鐵、林務局聯繫鐵道設施參訪拍照等業務,這些鐵道從業人員,也逐漸開始有人從好奇之餘轉而理解鐵道趣味,在當時如同今日北朝鮮一樣的台灣戒嚴體制下的環境,就算對鐵道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喜歡,在國家機密大帽子籠罩下的國人還是帶著畏懼,也缺乏經濟條件的觸媒引發更多人的加入,頂多僅止於工作上額外的熱情,不過有少數熱心積極的鐵道員,因此結交許多知名的日本鐵道友人,像在阿里山森林鐵路服務的張新裕(2007年逝世)站長,獲頒慶應大學鐵道研究會三田會特別會員頭銜。

這段1960年代至70年代台灣的「日本語世代」人口結構普遍,專程為鐵道攝影而來的日本鐵道愛好家,越往鄉下走越能體驗來到異國又不像在異國的文化衝擊,透過他們回國後在雜誌或出版專書的描述,引發讀者迴響,讓許多對台灣不熟悉的日本新生代鐵道愛好者產生來台灣的動機。

1970年代中後期起陸續有許多日本鐵道的追煙團透過古仁榮的安排,走遍台灣各地,觸角還延伸到台鐵以外的各個林場鐵道、糖廠鐵道,甚至是鹽場、礦場鐵道。這些來過台灣的友人也把他們拍的照片加洗沖印,回禮贈送給古仁榮先生,或是協助公文發函參訪鐵路設施的台鐵秘書室、林務局等官方機購承辦人留存紀念。

這也是為何台灣的鐵道趣味研究在一開始時,我們這群青年那時候接觸到各種與台灣鐵路有關的非官方資料,大多為日文雜誌,並由文章作者回溯尋找有關人脈之後,共同交集就是古仁榮先生、張新裕先生這些前輩的時代背景。之後台灣道趣味及文化研究的發展,就進入了大學生社團、立案的人民團體組織、各個民間鐵道社團、社群,愛好鐵道趣味的興趣人口逐漸成長,也開始有不同專業領域的發展,可對交通政策制定進上建言影響,甚至也正準備與國家共築一個能與日、美、歐洲等鐵道先進國並駕齊驅的鐵道博物館計畫。古仁榮先生他與這群青年們在30年前初結識時,應該也想不到會在這麼短的歲月後有如此盛況及變化。

他不吝分享與提攜後進,善與每個人和樂交往,幾乎做到來者不拒。古仁榮先生晚年較少出現在公開的鐵道相關活動,搬離木柵改住深坑雖然距離更遠,仍會有日本、台灣的老友們偶來探視,雖然被認知症所苦,但都能熱情與老友們聊上一會兒。

古仁榮前輩昨日還來不及聽到除夜之鐘就走完90年的精彩人生,乍聞訊息感到不捨,終究高壽辭世,下午起陸續有國內圈內友人的悼念,更有當年受惠他協助來台追火車的日本朋友們的感激追憶。古先生推動了台灣鐵道文化及趣味研究黎明期的前進,台日鐵道趣味研究重鎮的美譽絕非虛得。我是當時那一群熱血青年之一,雖然我不在鐵道機構工作,但鐵道文化研究一直伴著我職涯共同成長,在檢視明天開年工作後與鐵道有關計劃的今晚,我再次地懷念、也感謝古仁榮先生。(2019年1月1日)


169期〈回顧內灣線的風情舊事〉手稿
鐵道情報 169期〈回顧內灣線的風情舊事〉手稿

封閉時代台灣與世界鐵道文化交流的架橋者

(文/洪致文)

我與古仁榮先生認識於1990年代的初期,但古先生與鐵道的結緣要早於此,在1960年代的末期,他就因為從事旅行業的關係,接觸到許多日本鐵道界重要的研究者與攝影師。在那個戒嚴時代的台灣,古先生協助他們通過向新聞局或台鐵的申請,得以在台灣各地當時仍屬於軍事機密的鐵道場域攝影與紀錄,幾乎早年所有日本朋友來台拍攝的鐵道畫面,都有古先生背後協助的身影。這些可能是追煙的鐵道攝影團,也可能是個人身份的鐵道研究者,都在那個時代透過古先生的協助,而幫封閉時代的台灣鐵路留下了豐富的紀錄。

到了1990年代,我們這一輩的年輕人,開始推廣與保存台灣的鐵道文化,從交大鐵道會與台大火車社的成立,到組織鐵道文化協會,我們一直都受到古先生那永遠情義相挺的無條件支持。如今大家常在各地看到古先生的攝影作品被用在介紹那個時代的台灣鐵路,這也都是古先生無私的分享所做的貢獻。

今年元旦,傳來古先生過世的消息,很快地這個訊息也傳到了日本,很多這麼些年來曾受他照顧的朋友,也都一一透過各種管道在懷念著這位曾跟我們一起度過許多鐵道時光的老朋友。古仁榮的一生,在那個封閉的時代,成為一個無可取代的鐵道文化交流架橋者,架起了台灣與世界,以及台灣島內鐵道交流的橋樑。他對台灣鐵道文化發展與保存的貢獻,永遠都會受到後人的景仰與懷念。以下的文章,是將近二十年前我訪問他時的一些點滴,從中可以看到古先生的鐵道人生,是怎樣的多采與豐富,他那富有哲理的態度,又是怎樣地瀟灑。

古仁榮先生曾說過,他年輕時的生活是一段荒唐歲月:唸過台灣大學,也曾在日本工作過。他最早對攝影有興趣,是因為著迷於小孩子天真無邪的臉龐,而有按下快門的衝動。由於他日語流利,所以常做翻譯或導遊的工作。在幾次接待日本鐵道迷來台灣的導遊工作中,古仁榮也迷上了鐵道攝影,而且越拍越有興趣,自此之後便拍攝了難以數計的台灣鐵道攝影作品,甚至被日本鐵道雜誌尊稱為「台灣鐵路趣味界的代表」。

古仁榮愛上火車之後,天天勤於注意有關鐵道的報導,並時常「開發」新的攝影地點,與日本的鐵道迷們分享。他開始拍攝火車的一九七○年代,是許多年輕一輩火車迷出生的時候,也是台灣鐵道文明最輝煌的年代,古仁榮緊握相機的手,為寶島的火車留下了最珍貴的紀錄,在筆者撰寫《台灣鐵道傳奇》一書時,便是在他大力的幫助下才能完成的呢!

在古仁榮拍攝火車二十多年的時間裡,發生過許許多多有趣的事,而他也常在與台灣年輕火車迷一同出外的拍攝火車時,一一將當年的趣事說給大夥兒聽。

在早年,台灣的鐵路是屬於國防機密,拍個照就可能被當「匪諜」抓去問話。古仁榮拍火車這麼多年,這種事他當然碰到過,被問最多次的話即是「你是什麼單位?」但古仁榮卻非常頑皮,他假裝是來台灣的日本觀光客,不會講中國話也看不懂那警告牌,和車站人員一陣雞同鴨講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台灣的火車是不能拍照」,這時鐵路人員已沒有力氣去抽他底片,而一張張珍貴的鐵道攝影作品才僥倖的保存下來。

有一次,他帶日本的鐵道迷到內灣線去拍照,因為當時有一部分人要錄蒸汽火車的聲音,古仁榮為了不使相機的快門聲誤了大事,因此獨自爬上一個護坡的上方拍攝。在按下快門後,他一不小心從上面跌了下來且昏了過去。日本鐵道迷見狀嚇一大跳,趕快送他到醫院去,而古仁榮因此還在醫院住了好幾天。不過後來救他到醫院去的火車迷告訴他,他跌下來時雙手抱緊相機保護在懷裡,人昏過去、身體也受傷了,但相機卻完好無損,後來他把這張相片洗出來,成為他鐵道攝影生涯中最難忘的回憶。

多才多藝的古仁榮,也常在日本的鐵道雜誌上發表文章,配合他的攝影作品,成為一篇極為珍貴的報導作品。而他也擅長畫「新潮水墨畫」,常把火車融入其中,為台灣的火車留下了另一種形式的紀錄。不過,他記得有一回出外拍火車兼寫生時卻發生了一件頗有意思的事。他當時架好畫架,在等火車通過時先畫周圍的風景以消磨時間,打算回去後再補上火車即可。結果,畫得太高興了,突然蒸汽火車的汽笛聲傳來,轟隆隆地通過他面前,而那相機根本來不及拿出來,讓他只好對著畫一半的圖興嘆。

其實,偶爾的失誤是常有的事,不過古仁榮之所以會被尊為台灣鐵道攝影的老前輩,就在於他保存下來的影像資料實在太豐富了。往往年輕的火車迷發現某一條鐵路的廢線遺跡,古仁榮總能馬上找出它當年還在行駛時的情景,兩相對照之下更為有趣。他拍攝過的地點之多,有時連他自己一時都會想不起來。二十多年來,古仁榮拍過菁桐的石底電氣輕便鐵道、羅東林鐵、苗栗南庄的運煤火車、林田山林場的森林鐵路……,幾乎全台如今存在或早已廢棄的鐵路他都拍過,許多泛黃的照片其底片都早已發霉,而成為存世的唯一珍寶。

拍了火車這麼多年,到底有什麼建議給年輕一輩的鐵道迷呢?古仁榮富有哲理的說:「相信你自己手中的相機,你就能拍出最好的鐵道攝影作品。」也許這句「名言」就是古仁榮先生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精采作品的答案吧!


攝於2007年台中港線專列
攝於2007年台中港線專列

(文/古庭維)

這張照片是2007年的台中港線專車活動,我想這應該是古仁榮老前輩最後一次參加活動了吧。那時候住在木柵的他年近80,但還是可以騎機車、搭捷運,來去自如。

最後一次前往深坑拜訪古阿公是兩年前,但其實並未見到面;而再前一次的拜訪時,老先生已經有很明顯的身體狀況,還記得那天離開之後,我跟同行的學長兩人久久無語。對我來說,那次的道別即已心裡有數。

感念古前輩在過往的一切努力,搭起日本鐵道迷與台灣的情緣,更搭起日後鐵道迷交流的橋樑,更感謝他的無私、慷慨與照顧。能在古前輩的晚年認識他,邀請他為鐵道情報撰文,還一起搭過火車,真是何其有幸。